与郑伯奇相类,曹聚仁也认为,胡适说国学是国故学的缩写,"斯言妄也。胡氏之说,殆迁就俗称而为之曲解耳。抑知'国故'二字之重心在'故';于'故',乃知所研究之对象为过去文化思想之僵石、乃知此研究之对象已考终于'五四运动'之际、乃知此研究之对象与化学室之标本同其状态"。如果"去'故'而留'国',则如呼'西瓜'之为'西'、'太阳'之为'太',闻者必茫然不知所云。故愚以为国故学必当称为'国故学',决无可省之理"。
当时一些人以国学为中国学术,遂"以国故学为中国学术史之别名",也不成立。盖"国故与中国学术史之内容与范围非完全相同",国故仅限于中华民族,"而中国学术史则凡在中国地域所曾有之学术,皆所必载";且"国故以'五四运动'为终点,后乎此皆无与于斯学;中国学术史则与时间以俱存,可延长至无限"。曹氏以为,"自有文字以至五四运动,可成为一大段落;五四运动以后,旧有结晶思想皆完全崩坏",中国已进入新的阶段。国故学所研究的,只是五四运动以前这一大段落。
他主张"国故学"才是"科学",并据此否定"国学"的正当性说,"科学之研究,最忌含糊与武断,而国学二字,即为含糊与武断之象征"。本来"各科学之命名,当合论理之规范。如天文学,吾知其研究之对象为天文;地质学,吾知其研究之对象为地质"。而"国学定名之初,非经长期之考虑,但见陈吾前者为隆然之遗产,漫名之曰'国学'而已(夸大狂白热时,则名之曰国粹,以傲四夷)"。故国学"不但不足代表其对象,且使人因名而生误会"。这样的国学"但有一名足矣,实之存否不计也"。因此,曹氏提出"轰国学"的口号以安顿"国故学",他指出,"国学"的含混造成"人莫解国学之实质,而皆以国学鸣其高。势之所趋,国学将为国故学之致命伤。国学一日不去,国故学一日不安",解决方式只有轰而去之一法。
许啸天则根本连"国故学"也否定,他说,"'国故学'三个字,是一个极不彻底极无界限极浪漫极浑乱的假定名词;中国的有国故学,便足以证明中国人绝无学问,又足以证明中国人虽有学问而不能用"。然相对说来,国故学"还算是比较的头脑清晰的人所发明的;有的称'国学',有的称'旧学',有的称'国粹学'。在从前老前辈嘴里常常标榜的什么'经史之学'、'文献之学'、'汉学'、'宋学';那班穷秀才,也要自附风雅,把那烂调的时文诗赋,也硬派在'国粹学'的门下。种种名目,搜罗起来,便成了今日所谓的'国故学'。" 17
而清华学生梁实秋则可以接受"国学"这一名词,他论"国学的性质"说:"国学便是一国独自形成的学问,国学便是所以别于舶来的学问的一个名词"。这样的"国学",实际就是晚清人所说的"中学"。对此梁氏其实也有些保留,盖他以为"学问这个东西,是不分国界的";他也承认"中国在未开海禁以前,所有经天纬地的圣经贤传、祸国殃民的邪说异端,大半是些本国的土产"。现在虽然"杜威罗素的影响也似乎不在孔孟以下,然而我们暂且撇开古今中外的学问的是非善恶的问题不论,为命名清晰起见,把本国土产的学问叫做国学,这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18
蔡尚思稍后总结性地将国学界定为:"国是一国,学是学术,国学便是一国的学术。其在中国,就叫做中国的学术。既然叫做中国的学术,那就无所不包了。既然无所不包,那就无所偏畸了。乃今之学者,或以国学为单指中华民族之结晶思想(曹聚仁),或以国学为中国语言文字学(吴文祺),还有以史学眼光去观察一切的(如章学诚、章太炎等),以及误认国学为单指国文(其人甚多不易枚举)与中国文学的(海上一般大学多以中国文学系为国学系)。"这些人"皆仅得其一体,而尚未得其大全。在吾却始终以为,中国的固有文化,都不能出此国学二字范围外"。19 蔡氏所言不无随意处,如将章学诚也纳入"今之学者",其对吴文祺的主张显然误读(详另文),尤其他将"学术"与"文化"替换使用,皆可议;然其意在强调国学之"大全",的确与多数人特别是曹聚仁的主张异趣。
不论"国学"是否"国故学"的缩写,曹氏从学理上区分"国故学"与"国学"的努力显然不够成功;在多数时人认知中,两者基本是一回事,许多人的确将两者替换使用。总体言之,以上诸人大致都可纳入当时的趋新一派,然其关于"国学"与"国故学"的观念则相当歧异甚至对立,可知这的确是个使当时读书人烦恼困惑的问题。
东南大学的《史地学报》在介绍北大《国学季刊》时说,"国学之为名,本难确定其义。在世界地位言之,即中国学。分析为言,则中国原有学术,本可分隶各种学科,惟故籍浩博,多须为大规模之整理;而整理之业,尤以历史为重要;而研究之中,莫不须用历史的眼光"。20 该刊关于国学的界定与梁实秋比较接近,并特别看出"整理国故"与史学的紧密关联;但更重要的是,《史地学报》提出了"中国原有学术"分隶"各种学科"这一直接关系到"国学"认同的关键问题。这里的"各种学科"当然指的是西学意义上的"学科",而"中国原有学术"必须经过"大规模之整理"才有可能"分隶"其下。 21
从清季兴办学堂开始,西方学科分类逐渐在中国教育体系中确立,但这也有一个过程。在民初新旧学科分类俱存的语境下,中国固有的主流学术,比如"经学",怎样融入胡适所谓的"中国文化史"?有些学科如"中国文学"(虽然概念尚在界定之中)已大致取得依西洋分类的学科资格,从事此类研究者是否愿意承认他们是在研究"史学"的一种?那些尚未容纳在胡适"中国文化史"范围内的"中国原有学术"又是不是"国学"呢?很明显,"国学"也好,"国故学"也好,均尚未能确立自身的学术典范,其在很大程度上仍不过是一个涵盖宽泛的虚悬名号,且与新旧中西的学科分类都有所冲突。
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之所以亟感有必要别于先已存在的挽救古学那"没气力的运动",恰提示着立意标新的"国学"与"旧学"有着割不断的联系。在整理国故尚未风行之时,樊抗父曾主张"中国固有之学术"可"因世俗之名以名之"为"旧学"。22 但那时若真名之为"旧学",恐怕就没有多少人愿意从事了;必以科学化的"国学"或"国故学"名之,方有吸引力。23 整理国故的影响之一,便是各中学皆开设"国学"一课。时任中学教师的钱穆因教学所需而于北伐前后编撰《国学概论》一书,他在《弁言》中指出:"国学一名,前既无承,将来亦恐不立,特为一时代的名词。其范围所及,何者应列国学,何者则否,实难判别。" 24
由于中西学科分类之间确有一些难以弥合的差异,而时人认知中新旧中西的对立和冲突使"调和"变得困难;且"国学"本身也有其内在的缺陷,从清季国粹学派开始就有排斥历代学术主流而从边缘重建"国学"统系的倾向(虽然其"国学"又以包容宽广为特色);25 但一个并非枝节的原因是其风行时间毕竟太短,"国学"或"国故学"终未能形成自身的学术典范,在学科认同上缺乏一个广泛接受的界定。而正是国学与西式学术分科未能成功衔接这一点,成为当时及稍后一些人主张"国学"不成其为"学"的立论基础,这方面的发展只能另文探讨了。
注释:
1.学术超越的观念在新文化运动前期甚得提倡,但显然受到五四学生运动的有力冲击;或正因此,在20年代初的"科学与人生观之争"中,学术超越的观念反得到较前更有力的提倡,这一趋势要到"九一八"之后才有较大的改变,详另文。
2.章学诚:《史考摘录》,收入仓修良编《文史通义新编》,上海古籍书店,1993年,339页
3.郑振铎:《且慢谈所谓"国学"》,《小说月报》20卷1号(1929年1月),12页。详细的讨论参见罗志田《新旧能否两立?二十年代〈小说月报〉对于整理国故的态度转变》,《历史研究》2001年待刊;《从治病到打鬼: 整理国故运动的一条内在理路》,《中国学术》,2001年2期。
4."学术"与"国家"的关联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实际存在的,多大程度上是人们认知中的,不是简单说得清楚,本文相对侧重后者。
5.参见罗志田《温故知新: 清季包容欧化的国粹观》,《中华文史论丛》2001年待刊。
6.钱穆已注意及此,参见其《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岳麓书社,1986年,1页。
7.钱玄同:《刊行〈教育今语杂志〉之缘起》,《钱玄同文集》,第2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3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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